我见青山

2024-03-25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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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各种生物的爱恨情仇

每当想起我那贫穷的童年,总是避不开伴随着我成长的各种生物,它们已经跟我的童年一起消失了,但是每每想起,还是会会心一笑,带着淡淡的忧伤和甜蜜,像怀念我故去的老友一样。

(一)肚子里的蛔虫

总听人说:“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好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听这话总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我的肚子里真的长过蛔虫,而且很多,可是蛔虫有思想吗?有脑子吗?它会管我想什么吗?

小时候农村的卫生条件极差,厕所都是露天不加盖的,每家每户还有猪圈,牛棚,鸡鸭棚,公共垃圾也没人清理,环境脏乱不堪。

我除了头上长虱子,肚子里还长蛔虫,不止是我,几乎每个小孩都有,拉粑粑的时候,筷子那么长的虫跟着拉出来是常事。


半夜我还常常尿床,一直到十岁还会,我妹也是,我妈有一把特制的,带叶子的藤条,专门用来打尿床小孩兼赶蚊子,一摸到床单被子湿了,不管冬天夏天,必定伸手出蚊帐拉亮电灯,然后一把把被子掀开,把我们赤条条的拎出来打。

那种藤条打在身上很痛,会留下一条条血痕,我非常怕它,但是越怕就越控制不住,就算忍到半夜十二点不敢睡,一点必定还是要尿床。


除了时常被尿床搅了清梦,另一个吵醒我的原因就是蛲虫,蛲虫喜欢半夜在肛门口产卵,会引起肛门奇痒,导致我辗转难眠。

我妹肚子里的估计是蛔虫,半夜总是磨牙,咬牙切齿的,脸上也有虫斑,有一次还拉了长长的一条蛔虫在床上,特别吓人。

我们边睡边哼哼唧唧的时候,我妈倒不会像尿床那样特意起来揍我们,她累了一天心烦,实在没精神了,顶多翻个身嘟囔一句:“耍猴的怎么还不来?要买塔塔糖给你们打虫了”。


我姐不会尿床,也不会肛门痒,也不会磨牙,像个好孩子,可是她也有蛔虫,有两次蛔虫钻到她的胆囊里,差点痛死,送到卫生院去抢救才好。


以前农村还盛行丝虫病,医生要半夜挨家挨户来采血,查一下血里有没有丝虫卵。我那时到了晚上九点到十一点就特别紧张,怕医生来敲门,用橡皮筋绑着我抽血。

后来我也成了疾控人,以为终于从被抽血的小孩变成了抽别人血的医生了,这种虫却绝迹了,不用再下乡了。


耍猴的人差不多半年来一次村里,下午会先绕着村子敲锣,边敲边高声吆喝:“晚上在剧台表演,请乡亲们捧场哈,超级精彩不收门票哈!”

小孩子一听就疯了,饭也顾不上吃,早早的就去剧台下占位子,就怕被大人挤到前面挡了视线,只能望屁股兴叹了。


一个耍猴班子一般有五六个人,有的负责驯猴表演,有的负责杂技表演,比如软骨术,胸口碎大石,绑着头发在空中甩等等,单一个人带一只猴的也有,比较少。


我对于这种表演并不热衷,小女孩表演软骨术时,头往后仰,整个身体对折成两段,隐私部位便突出在观众眼前,我看到那些男人淫秽的眼神,心里很不舒服。

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男人有些瘦,有些老,我觉得很不忍,可是不管叫哪个村民配合拎大锤,他们都毫不怜惜的往死里砸,旁边的人也跟着起哄:“砸死他!砸死他!”

表演头发被绑住在空中旋转的也是个小女孩,头皮都被吊上去,脸都变形了,表情痛苦,可是看的人兴奋极了,好像重点不在于她表演什么,而在于可以欣赏她的痛苦取乐,实在残忍。

即使是猴子表演我也不忍看,驯猴人不停的要求它翻跟头,站立作揖,倒立露出屁股,向人群讨钱,不听话就打,猴子像一个可怜的小孩,大眼睛泪汪汪的,别人看得哈哈大笑,我还是觉得很不舒服。


唯一让我开心的,是表演完卖的狗皮膏药和塔塔糖,尤其是塔塔糖,是小孩子们等一晚上的原因。

塔塔糖是三色的,有大拇指头那么大,外形像如来佛的头发,一包六颗,两块钱,很好吃,还可以打虫,所以妈妈们再没钱也会买,我妈一般会买两包,我可以分到四颗。

那是我苦等驯猴人半年的犒赏,吃到嘴里特别的甜,甚至会让我忘记看表演时的不适,觉得自己不喜欢看是不对的,应该喜欢他们才会再来,常来。


然而吃了塔塔糖还是有虫,我觉得效果不好的原因是吃得太少了,要是能每天都吃,肯定有效。


上了小学后,我的尿床和蛔虫都慢慢好了,耍猴的也很少来了,我常常想念塔塔糖的味道,但是再也没见到过。


我也时常担忧那些杂耍艺人的命运,可是也再没见过他们了。



(二)胖老鼠和钱老鼠


闽西八大干中有一种老鼠干,很多人不敢尝试,我吃过,干巴巴的并不好吃。

小时候经常和老鼠打交道,再穷的人家里也有老鼠,富人家的肥点,穷人家的瘦点,那不肥不瘦的估计经常到处串门,所以营养均衡。

老鼠啃地瓜,偷吃剩菜,咬死刚孵出的小鸡,甚至敢咬睡熟的小婴儿的耳朵,坏得很。

田地里有田鼠,专门破坏庄稼,对农民来说比家鼠更坏。

不过有一种尖嘴的老鼠他们是不讨厌的,叫做钱鼠,据说看到它能带来财运,特别是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听见它在桌腿边吱吱叫,吓得蹦起来,我妈却两眼放光:“嘘!不要吓跑它,我们家明年要有钱了哈哈哈!”


我爸以前是村长,镇政府发了两蛇皮袋老鼠米(拌了老鼠药的大米),让我爸分给村民,我爸分了一袋半,把剩下的半袋先拎回家放着。

我是负责做饭的,放学回来舀了米就淘,然后削两块地瓜,加两瓢水,就把老鼠米煮成地瓜稀饭了。

我姐和我妹各吃了一碗,我吃了两碗,吃完就进学校考试,我妈下地回来一看完了,全军覆没,赶紧跑到学校把我们三个拎出火速送到医院洗胃。

洗胃太难受了,那些护士阿姨听说是我煮的,还吃得最多,就使劲的灌,差点把我的胃撑破了。

当时吃农药或者老鼠药自杀的农村妇女很多,我稀里糊涂赶了个“潮流”,被人笑话了好多年。


所以我既怕老鼠,也怕老鼠药。


我十一岁的时候,暑假去村里的水果罐头厂打工,厂里满地的荔枝龙眼,连流淌在地里的汁水都是甜的,甜到发腻,老鼠也就多得不得了。

有一天我站在墙边,一只老鼠在别人的驱赶下,飞快的向我跑来,我来不及躲闪,只能尖叫着看它往我的裤管里钻,并且顺着小腿往上爬。我死命抓住它,感觉它的四肢不停的挠我,又痛又痒,我大声哭喊,周围的大妈大婶却哈哈大笑。

我妈闻声跑来,把老鼠掐死了,它松开爪子,顺着裤管掉出去,趴在我穿着人字拖的脚上。

我才知道以前对老鼠的怕根本不是真怕,这次才是。


其实在那之前,我吃过好几次老鼠。


我外公是做黄豆生意的,家里到处是黄豆,他和三个舅舅把黄豆成吨买来,然后榨油,再把豆渣饼和豆油挑出去卖,虽然辛苦,能比种地赚的多点。


放黄豆的仓库里有很多老鼠,榨油作坊里也有,因为营养充足,老鼠大多胖胖的,油光水滑。


外公不用老鼠药,而是用捕鼠器来抓它们,抓到小的,瘦的,就扔进泔水缸里,盖上盖子淹死,抓到肥的就叫我小姨像杀鸡鸭一样杀来吃掉。

小时候大家都穷,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这一两斤重的肥老鼠肉还不少,而且活蹦乱跳没病没灾的,扔了是挺可惜。

不过外公也只敢在家偷偷吃,不敢让外人知道,怕名声不好,影响舅舅们找对象。

外公会在老鼠头上敲一棒子,不知道是敲晕还是敲死了,然后扔在褐色的塑料脸盆旁边,等我小姨烧好开水好拔毛。

小姨处理老鼠的程序跟鸡鸭完全一样,在开水里烫,拔毛,掏掉内脏,剁掉头和四个爪子,然后切成四块,就算处理好了。

我喜欢大部分与我共同生活的小动物,比如鸡、鸭、鹅、火鸡、兔子、猪,但是我也吃它们,以前我吃了总有负罪感,不知道怎么平衡喜欢和吃掉这两个事,总是想不明白,觉得人类残忍而矫情。

后来我知道了,它们是肉食动物,不是宠物,活着的结局就是被吃掉,这才是它们的价值。


看到老鼠惨死并被大缷四块,我却不会有那种感情,也不会害怕,可能是因为从小被灌输的思想就是老鼠不好,应该人人喊打,还有对它被变成肉食后的无限向往吧。


把老鼠加老姜爆炒后,再加些中药和水炖煮,半个小时后便香味扑鼻了,我在灶下边烧火边咽口水,因为怕被小姨发现不敢抬头。

我能分到的肉非常少,好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尝出味来就没了,所以每次都欲求不满。

希望外公能抓到很多很多的肥老鼠,好让我多吃一些,至于老鼠要吃掉多少黄豆才能养这么肥,我是完全不放在心上的,因为那不是我的黄豆。


后来外公不做黄豆生意了,我也外出上学,便再也没吃过老鼠了,但是我跟它的缘分还没了哦。

我住在集体宿舍的上铺,放学后我喜欢买零食(通常是一块钱的散装葵花籽和两块钱的饼干),租小说,然后爬上上铺放下蚊帐,躲在里面边吃边看,直到宿舍熄灯,我还会打着手电筒继续看到半夜才睡。

我睡着了,枕头边放着一堆葵花籽壳,还有吃剩的饼干,都很香,老鼠咬破蚊帐潜进来偷吃,还顺带把我的耳朵咬出血了。

班主任也准备了老鼠药和捕鼠胶,消灭老鼠的方法很多,可惜真正奏效的很少,所以永远都别想摆脱它们,只能与它们和平相处。


后来我住在城里的套房,终于少见它们了,偶尔在中庭草木间遇见,我不害怕,它也不惊慌,彼此对视一眼,便各奔东西了。

老鼠与我,也是亦敌亦友的存在,就像头虱一样,我希望它们一起湮灭在我贫穷的童年里,不必再见。

(三)毒蛇和吃蛇的人类


我还没真正见过蛇的时候就很怕蛇了,最怕的是蛇的花纹,越漂亮鲜艳的我越害怕。


后来我回想,应该是小时候某个冬天的晚上,我看了《动物世界》里的蛇,跟着做了一场梦,又尿床了,身体碰到自己的尿,湿冷湿冷的,我以为摸到的是电视上那条蛇,在梦里吓得呼吸都停止了。


第一次看到真蛇是六七岁的时候,它盘在龙眼树的树干上,普通的褐色花纹,有半米长吧,头小小的,身体像笛子那么粗。

年纪大点的小伙伴说它是没毒的,依据是它不漂亮,他说有毒的蛇都是彩色的,最毒的蛇翠绿色,叫竹叶青,可好看了。

一个大胆的男孩子捡个长树枝去戳它,它迅速的扭动一下下半截身体,细长的尾巴扫了一下又不动了,那男孩顿时燃起了斗志,兴奋得脸都红了:“它可以吃吗?煮蛇汤可以吗?怎么弄死它?”

我第一次知道蛇竟然可以当食物,突然觉得人类比蛇还可怕,连蛇这么恐怖的东西都能让他们联想到吃,那得多残忍啊!

我在心里决定,这个男孩以后不能嫁,不过人家也并没有一点要娶我的意思。

蛇很快就跑了,钻进落叶里,谁都不敢贸然踩进去搜寻,小男孩遗憾极了,刚才因为联想到蛇汤而流出来的口水只得自己吸回去了。



第二次遇见蛇可紧张多了,夏天的晚上七点多吧,天已经全黑了,我妈下地还没回家,我们三姐妹饿得发慌,就手拉手想到地里去找她。

田间小路很窄,窄到没办法两个人并肩走,两边全是草,种地的人都回家了,四周只有虫鸣蛙叫,甘蔗林里蔗叶婆娑,像有人或者有鬼在动,更显恐怖。

我们排队硬着头皮往前走,前头的我姐突然刹住车不走了,轻声而短促的叫了一个字“蛇!”

灰蒙蒙的月光下,一条绿色的蛇盘在路中间,看不真切,是最毒的竹叶青吗?无知让我们更害怕。

它绿得发亮,美丽纤长,让人想起蛇精,不是葫芦娃里面那个,而是聊斋里能勾魂的美女。

我和妹妹惊呆了,小腿肚开始打颤进而痉挛,站不住又不敢坐下去。

四岁的妹妹开始哭,但竟然懂事的自己捂住嘴巴,平常她可哭起来可是惊天动地的。

可能是周围的黑暗,空旷无人,加上蛇带来的诡异气氛震慑住了她。


不敢前进更不敢转身往回走,我们与美女蛇只能狭路相逢面面相觑,那十几分钟简直长到没边,感觉蛇随时会扑过来,我们随时有生命危险,却完全无技可施。


我妈终于出现了,我们三个顿时像见了大救星一样,放声大哭起来,我妈一如既往的心情烦躁,并不慌张,她用锄头将蛇铲起来,远远的扔出去了。

危险解除了,我们突然发现真正的可怕的不是蛇,而是我妈,七八点了还没做晚饭,分配的活也没干完,那一顿胖揍是跑不了了。


我爸有个战友,退役后做什么都不成,最后成了农民,他擅长抓蛇,农活不忙的时候就到山上抓蛇卖钱,有一次他听说我爸做椎间盘手术,就给他送了一条大蛇当补品。

那个蛇足有一米多长,有两根笛子那么粗,复古的褐色花纹,扁头,两个小眼睛,叔叔说它的牙已经被他拔了,没有危险,所以我们可以围着它放心的详细参观。

造物主真是奇妙啊!很多生物都美得不像话,比如小丑鱼,斑马,熊猫,还比如这个蛇的花纹,就算用尺子画,也画不出这么整齐漂亮的花纹啊!

叔叔捏住蛇的七寸,拿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一划,把蛇胆取了出来,叫我爸放在白酒里生吃,说这是大补的东西,活蛇难找,活胆更难吃到,要不是好战友,这条蛇和这个胆他能卖几百块钱的。

我爸不会喝酒,蛇胆又极苦,实在不想吃,但是我妈在一旁跟着逼劝,他最后还是强忍着恶心吃下去了。

叔叔开始扒蛇皮,剁掉蛇头,清空内脏,再把蛇切成很多小段,教我妈怎么炖蛇汤,自己就先走了。

我眼看着一条美丽的蛇就这样被肢解,心里非常震撼,人类好残忍,什么都吃,而且觉得理所当然,这是正确的吗?我还是像小时候一样想不明白。


后来回想,蛇汤并不比其他动物做的汤好吃,也许是因为我妈厨艺不好,又或者是因为负罪感让我不想承认它好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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