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会常常觉得悲伤？因为总是想到人生太多的无可奈何，身不由己。

我们不能决定自己的出生，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而且大多数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决定于出生在怎样的人家，能跳出圈层的机会越来越少。

再然后你还会发现，我们大多数时候甚至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死期，还有死法。

最近朋友的父亲确诊癌症，他没有经历过，也没有很多的医学知识，所以想问问我的意见。

我还是跟几年前给另一个朋友的意见一样——已是晚期，已出现转移，没必要浪费钱，病人会很痛苦，放弃吧，安宁疗法对大家都好。

然而当他约我去跟他哥哥见面，一起商量的时候，我退缩了，我想起了多年前与小付的争执，突然怀疑自己的想法真的是正确的吗？

我跟他是朋友，但跟他哥不是，我这样参与别人的家事合适吗？

我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说出我认为正确的观点，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呢？他哥如果赞同，我是不是给了他一个逃避高额医药费，给自己的父亲判死刑的借口？他哥如果反对，会不会认为我是在替我朋友，也就是他弟弟找逃避的借口？

所以思来想去，我还是推辞了。

小付和我是同乡，但并不认识，我先生是外省人，但因为十几年前小付在我先生所在部队附近做点小生意，为部队供应生活物资，两个人相识并成了很好的朋友。

后来我先生随我的户籍转业到本地，小付是本地人，转业后他们还能经常在一起，感情自然比别的朋友更深些。

小付是普通家庭的孩子，而且是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只有初中学历，性格耿直莽撞，没有多少生意头脑，在外地混了十几年也没赚到多少钱，最后还是回了老家。

我先生在等待安置期间无所事事，便经常去找小付玩，这时小付同样在考虑以后的出路，两颗不太精明的头脑一风暴，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小付把全部积蓄都投资了他弟弟经营的水暖店。

一开始水暖店的生意还不错，小付不懂也不管经营，只负责上门安装，赚到一点钱后，兄妹三个便先后结婚了。

妺妺嫁了一个平常的人家，妹夫也在水暖店打工；小付选择了同样单纯朴素的小荷做妻子，他的弟弟则娶了跟他一样能说会道，做生意谈判看起来很“厉害”的小叶。

小付和妹夫继续负责安装，小荷在别的地方打工，弟弟当老板，小叶则是老板娘。

然而不到两年水暖店就经营不下去了，不得不倒闭清算，清仓后不但投资收不回来，还倒欠了一屁股债，小付跟小荷目瞪口呆，店一直是弟弟和弟媳在经营，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找弟弟算算帐，但是弟弟夫妻俩态度蛮横，一口咬定钱都赔光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不但两年白干没领工资，投资也全部打了水漂，母亲还偷偷把房产证拿给弟弟去抵押贷款，所以如果他们还不上钱，就连房子都要被拍卖了。

就在两兄弟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他们的父亲老付被查出得了鼻咽癌，而且是晚期。

老付爱抽烟，已经有五十年烟龄了，有支气管扩张的老毛病，常年咳嗽，痰多。而且他做的是塑料米生意，就是把回收的各种废旧塑料用机器碾成小颗粒再出售，环境非常脏乱，每天在有毒的塑料粉尘中工作十几个小时，很难不出事，这次生病也算是意料之中了。

小付不到十八岁就离开闽南老家了，三十岁才回来，所以村里同龄的朋友很少，对老家的一切都很疏离，但他知道以后他就要在这片土地上度过余生了，只有重新建立各种连接，搭上各种关系，融入这个排外的、久别重逢的环境，他才能立足。

所以他刻意的要把自己包装成一个闽南糙汉，他爱说骂人的口头禅，三句话就要插一句“塞林木”；

他迷信，村里游神割香祭祖他都跑在前头，出钱出力，比谁都积极；

他不干家务，在外面从不表现他爱老婆，因为他发现周围的男人都不干家务，都凶老婆，他怕不这样别人会看不起他；

他虽然孝顺父母，但跟父母说话时总是大声粗气，好像很不耐烦，即使是关心的话也要用凶巴巴的语气说出来，才显得有男人味；

他爱请客，每次有朋友来必定不亦乐乎，好烟好酒好茶招待，一个月倒有二十天用来招待各路兄弟；

他拼尽全力想生个儿子，最终只生了两个女儿，心中万分遗憾，深感对不起祖宗。

我先生留在本地后，小付很高兴，不再叫他部队的军衔，总说要教他说闽南话，说认我先生当老大，每次都叫他“阮大耶”，叫我大嫂，颇有江湖味。

可惜我先生是外地人，听不懂“大耶”这两个字里隐藏的大哥味，所以在本尊面前反而是不常用的，因为有点对牛弹琴。

在给老付看病的问题上，小付也竭力想要表现得像个正宗闽南男人——做为长子，只要父亲的病还有一线希望，哪怕本人不愿意治了，也绝不能放弃，必须花光身上的钱，再向亲戚朋友借钱，必须拼到最后一刻，才是尽孝，才不会有人说闲话。

小付弟弟与小付的意见并不一致，他比较务实和功利，弟弟认为应该去问医生的意见，成功率有多大？大概费用是多少？假若花个几十万只能多活一两个月，那还有治疗必要吗？不如等确诊了，综合各方面情况，再做决定。

小付觉得他弟弟很冷血，那是父亲啊，而且是一向偏爱弟弟的父亲，为他付出了一切，这时候得了癌症，哪里还能考虑得失？考虑是否等价？这不是他们回报父母恩情的时候吗？不管值不值得，不是非做不可的事吗？

小付来问我先生的意见，让他很是为难，我先生也是老大，以后同样会面临这个难题，他虽然想到大概率会人财两空，但是怎么忍心开口劝小付放弃呢？

我是个在“说话”领域非常白痴的人，出了名的死在嘴上，不会聊天还特容易上头，一冲动什么话都乱说，加上自恃多少懂点医学知识，忍不住就插嘴了。

“小付，我看了那个检查结果，已经转移到脑子里了，你爸现在痛得要死，不能吃也不能睡，没办法做手术吧？”

“是啊，医生说就算开了刀也就三个月到半年的事，主要是把瘤子切掉，不然压迫着会很难受。”

“哦。如果是为了解除压迫，我倒是赞成开这一刀。至少这几个月生活质量会好些。”

“我觉得这个医生不行，怎么就不能治等死了？既然非开这一刀不可，那我要把我爸送到省肿瘤医院去，说不定还有救，加上放化疗，能活个几年也好啊。”

“对于一个转移了好几个地方的恶性肿瘤，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我认为你应该尊重医生的意见，让老爸剩下的日子过得舒服一点更重要。”

小付抿着嘴不回答，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又开口了：“爸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你要问问你妈妈，爱人，小弟，小妹的意见吧？如果他们都不同意，你也要坚持吗？如果你爸自己都不愿意，你还能坚持吗？如果他们都不出钱，单凭你自己能行吗？如果万一你爸下不了手术台，他们全部怪在你头上，你又该怎么办呢？”

小付一时茫然，我猜得没错，没有人赞同他的意见，别说他们现在没钱，就算有钱，在一件很难扭转结局的事情里花钱，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其实小付的妻子私下联系我，希望我劝劝小付，她认为父亲即使多活几个月，总还是要走的，活着的人生活质量可就大打折扣了，大人还好，小孩子怎么行呢？但小付根本不听她的，说父亲的事跟她没关系，做人媳妇插嘴不合适。

我跟小付也认识很久了，他很尊敬我，总是叫我大嫂，但是我们并不熟，因为我不爱出门，每次参加聚会，我对满嘴“恁呗”，不停抽烟，发酒疯时又哭又笑的男人，总是很看不惯，显得不合群，没礼貌，所以一年跟他们就见一两次，按理说我插嘴这件事是不合适的，也不确定他是否能听我的意见，但我还是没忍住。

最后小付还是固执己见，坚持一个人送他父亲去了省城，找一个专家做了手术，把借来的三十几万都花光了，医生说先出院补充营养，把身体养好一点再开始化疗，可是十几天后，出院在家的老付，颈部的伤口突然崩开，大出血去世了。

老付一生中住院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省城的大医院了，但他并不紧张，因为小付瞒着他，只说是鼻子里长了个息肉，为了呼吸不难受，需要做一个小手术，他就跟着去了。

手术前做了几十种检查，光检查费就花了好几万，手术用了七八个小时，手术后又是痛苦万分的治疗，老付一直都很配合。

血崩的最后一刻他很惊恐，捂着脖子看着自己的血液不断涌出身体，似乎终于明白自己得的是不治之症，然后就在血泊里咽气了。

“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后悔或者遗憾”，

小付在跟我们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很平静，是一种完成了使命的平静。

他应该也很想知道父亲真正的想法吧？他付出的一切，真的是他父母想要他做的吗？如果明确的跟父亲说了，父亲会配合治疗吗？会要求他借钱也要给自己续命吗？会为了多活几个月或者几年，忍受那么大的痛苦吗？

我们都不是他，所以都不可能知道。

有一次我们夫妻俩跟他闲聊，小付边喝茶边说：“古人不都是这样吗？父母在不远游，尽量陪着，父母病就要衣不解带侍奉到死，父母死就要辞去公职回家守孝三年，所以尽孝才是我们中国人的根本”。

那语气怎么形容呢？三分自豪，可能觉得自己践行了孝道所以品德高尚；

三分不满，可能觉得自己其实是被孝道所困，被世俗所累，做了没多大意义却不得不做的事，因此变得一穷二白；

三分愧疚，可能觉得自己其实还没有用尽全力，自己要是个有钱人多好啊，经济不允许他让父亲多活几年，还是自己无能啊；

最后一分应该是释怀，必竟无论如何终于解脱了，可以放下了。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

我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听说国外申请安乐死很方便，躺在一个小床上，几秒钟就可以毫无痛苦的死去，如果有一天我们得了癌症，我很愿意这样结束，你们呢？”

我先生说：“我不要，我治病又不用花自己的钱，为什么不治？还有，安乐死不适合我们的国情，如果让中国通过安乐死的法律，你知道是什么后果吗？那些不孝子孙全部会变成刽子手，有很多本不应该死的老人会被谋杀，同时抑郁症患者也会大量死亡，他们会很轻易就签下同意书放弃治疗，因为可以轻松的死，这样是不人道的。”

小付说：“活着太累了，我不愿意拖累孩子，我接受安乐死，但是我父母不可以，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因为人到了那一步（指得了绝症）反而会非常想活，如果这时候家人放弃了他们，他们会很绝望，在绝望中死去的人会满腔怨恨，让后辈不得安宁，为自己的不孝寝食难安，活在愧疚和遗憾里，我宁愿负债也不愿意这样。”

我无语，这确实是一个无解的难题，不孝子孙让我愤慨，这样的孝子同样让我困惑。

据说上海一位七十六岁的老人躺在ICU病房四年，儿孙花了上千万，多次不行了又生生抢救回来，说舍不得他，就是不让他死。他受尽了苦楚，几次要求放弃治疗都没用，我不知道这样让父母用痛苦来成全自己的孝心的做法是否正确？

到底什么样的死法才是正确的？好的？圆满的？每个人的看法不同，也许每一种选择都会有遗憾吧?

至于我自己，我认为能最大限度的决定自己的生命长度，结束方法，就是最好的，自由的，自主的，不牵累他人的，就是最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