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远方说要跟我语音，忙完手头的事，我拨通了语音。忘了说明，他有严重的社交障碍，包括网络交流。每次他想联系我的时候，都会发跳动的小人表情包给我。如果不忙，我就会把语音拨过去；如果实在没有时间，就留言让他好好地等着。
起初，是不能太理解这样一个特殊交流方式的群体。我问远方，那你和小伙伴之间常用的交流模式是怎么样的？“斗图”，“斗图？”“是的”。后来知道，就是他想要找我的时候的交流方式，用表情包代替所有。文字，语音，或生活世界。
他今天听起来状态不错，声音空间有点空旷。我猜，他是在客厅。果然，他说他出卧室了，带灰灰到客厅“散散步”。我有点欣慰，表扬他做得不错。我说，这下好了，全中国的人都陪你待在家里了，世界一下子就平等了。他哈哈笑了起来。
从卧室到客厅，是银河两侧的地球和月球。这是第一次语音，他不是待在卧室里。坐着比着躺着就是进步，坐在凳子上比着坐在床上就是进步，坐着看书比着坐着发呆就是进步……能跨出门去了客厅，就是宇航员发射了宇宙飞船。
其实，远方开心或不开心都会笑。他的笑听起来很清透，很暖。有时候，会觉得他特别像周星驰。我为着他那样的笑，会难过。他说这几天有点严重障碍，无法跟各群落里的人沟通。我问他，是害怕？是。说了什么呐？有很多吧。沟通，可以让人放松。放松的时候，就可以感受他迸发的思维。他说，我应该沉淀与提升自己。这才是真正的积累。我在跟远方沟通的时候，也是放松的。因为他经常会忘记我会具体说些什么，随便什么都可以说的感觉很好。我因有着这样的想法，而感到过“罪过”。就像是，一个人打着公益或慈善的旗号，只是为了索取自己的需求。我问远方会不会觉得，我都是在说我自己。他说，他会觉得他也在说自己。安心许多。
远方说，他这几天貌似有点人格解离。会感觉脑子里有三四个人在讲话，只是没那么严重，还知道那三四个人都是他自己。曾经看到过另一个群落里的十四岁的小女孩写多重人格，七种，把每个人格说的对话和场景如实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精彩的文章，而在现实生活中，她也确实因着不同人格呈现出来的能力，成绩优异且才华横溢。在恐惧中前行，是一种很不好的体验吧。我无法真切的感同身受，只说可以理解。
我问林杭，我把你写死在武汉吧。他说，可以的吧。只是，为什么呐？因为，当有一天别人在我面前把你撕开的时候，我就已经把你先储藏好了。那，就听你的吧。
两年前，我想写故事，跟着林杭，那时的他，该是处在轻躁狂，我不知道。然后，像打开了一扇绮丽的大门，八十九天写了九万六千字，在不影响正常生活和工作的情况之下。等写完的时候，林杭说，发单行本吧。我是高兴的，那是我第一次写东西，一口气写了近十万。我应该高兴。可是，再仔细看，就开始害怕。那不应该是我理解的人，是不真实的。我离开了，把林杭丢在了那里。我为着那样的自己，感到害怕。逃避，是生之本能。因为，不确定，不真实。
之后，遇到李弗，还有他的朋友鬼金。沉下来看书的日子，让内心很平静。那时候，李弗还叫佛灯，他说他是不存在的。那时候，鬼金天天在朋友圈哭穷，说他的书再卖不出去，他就饿死了。佛灯说，等他把想写的东西都写完了，他就去死。鬼金说，他不是贩卖苦难，他是真的抑郁啊。对他们来说，文字就是救赎。我对佛灯说，咱能适度装逼不?看书就看书，码字就码字。后来，知道他是真的疼。背着挚爱亲人床头的圣经，走遍半个中国，遁入佛门，把自己沉下来锁起来….把自己逼在一间20平的地下室里，满桌子满地板满靠墙壁的书，只有那个蜷缩的角落才是真实的灵魂栖息地。
再回头，写第二遍，发现门已经锁上了。为什么人会有执念？这是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就想写好一个人。写好叶老师。第二遍，写到第三个万字的时候，放弃，会觉得自己依旧肤浅。第三遍，写到第四个万字的时候，再也无法继续。开始恐惧。那个小女孩，住在外挂时空的乌托邦小女孩，被解离成四五个不同的人格，住在不同的角色和性别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自己，所有的孩子又不是自己。所有的大人都带着每一个重要他人的影子。他们每个人都在脑海里打转。所有的人带着你坠落在一个错乱的时空。那份迷失的恐惧，因着能触碰到真实而泪流满面。厨房的石板是真实的，沿着石板的边缘，土豆是真实的，花菜是真实的，当菜被零散放置在锅底，缕缕烟火是最好的安全。我对李弗说，我放弃了。他说，好好生活吧。这也是最好的安排。
当远方跟我说他的多重人格时，我想我是理解的。他说，他会分不清联结词了，让我不要介意他的语句。我问抑郁症会失去语言功能到什么程度？他说，最开始消失的是形容词，之后是副词，现在是联结词，或许也会是 名词。重度的时候，是会都消失的。原来，这些都是林杭曾经经历过的啊。原来，真的是我当年选择了刻意逃离回避这个事实。
后来，佛灯没有死，他去找了一份新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写小说。鬼金也没有死，没有饿死，不再做吊车司机，开始专职写作。我不会死，我只是为好好地活着。因为我肤浅、懦弱、不想死也不敢死。
有一天，发现我幻想中的乌托邦是真实存在的。当一群孩子真的懂得父母只是生病了的事实，那样的真实也一样是救赎。用现在的自己，托举出过去时空的自己。我问鬼金，你见过真实的精神病院是什么样子吗？他说他不知道。所以，你就写外墙上有钢丝圈？后来，懂得，精神病院是他的灵魂监狱，也是他现实肉躯居住的吊车时空，就像他的卡尔里海是他的灵魂滋养地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灵魂监狱，也会有自己的灵魂滋养地。而我住在九连环锁扣里。
人，是个奇妙的圆。终其一生，也只是为了找回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