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孩,好亲的了,不要打,不要打,不要打嘛,那是个命了,好亲的了,好好听我说——听我说!”
呲脑老婆子爬在炕上锅头位置,挥着手,喊叫,“打死不好嘛,打死不好嘛。”
孙子没听她的。打死了那只苍蝇。天一热,这脏东西就变出来了。老人唉一声,头埋在了枕头里,念阿弥陀佛。好像有了多大的罪过。孙子却笑出了声。
“怪不得你家里没人来。你打算养殖苍蝇啊,让村里给你办个合作社。”
“灰孩,念十万个阿弥陀佛才能消人的一个灾,孩,再就把门帘揭起,跺(脚)出去。不敢,孩。人不能嘛。我一辈子做好事,都是为捏(你们)。”
“谁给你理得头发?”
“你黑门老子嘛,还有谁了。给我底下凿了,上面炸得散毛。我就不让他绞,他不听,三八两下就弄出这个样。让人笑话了,出个一下,我就戴那个帽子。你说,我人见不了了。”
她边说孙子坐在脚地上边笑。老人头发全白了,嘴巴子一动一动,像那老牛反刍。三年前,半夜三点起来,捏杏(去杏皮)。贫血,她一下晕倒在脚地上,爬不起来。电话炕上放着,探不上。急躁的,叫天天不应,等第二天中午,旁边情义妈妈的过来串门才发现。坐骨股石折了。
女子刚强最亲她。把她接去省城住了几年。端死端尿一年多。后来自己能下地,屎尿自己能送了。人轻松点,她自己也好活些。不然,把女子也做住了。
孙子下午四点回到村里。他老子耍麻将还没回来。明天新坟,也不用准备什么。应准备的他老子都准备好了,空窑里放着,满满一篮子
“耍的搁不下,天天五点以后回来。”
“让耍个嘛,现在也没事做。把饭给你做的吃了就好了。你说没用。”
“赌博种子!往里钻了。”
“我姐小时候为啥去了外爷家?”
“你坐下,坐下嘛,不要打了,打不完的,孩,佬介,坐下,我给你说。”
1
我十九岁来到这个家。没有好活一天。
真没好活过一天。来时老汉开信三十了,手底带三个娃。我妈只亲我们兄弟红云,不亲女子,为了多吃钱,把我给了这个二婚汉。那会二百多就闹个婆姨。我妈硬吃了千二钱。
当三个娃的后妈。可难了。活个人,可难了。老大润润是十二岁,老二燕子十岁,老三是小子,六岁,小名叫学平。后来,自己生了三个——我的学刚,学强,还有刚强。我总是先给学平舀饭,再给自己的孩子吃。就这样,人家也觉得不亲,黑眼我这个后娘了。我才多大啊!家里一团乱,学平急的喊,三个把(拉)屎的。
学平的妈妈石玉梅是被欺负死的。她跟她妈妈一样,心可硬了。她爹石生台是地主,我公公当过国民党委保长,也是地主。地主和地主结亲了。斗地主时期,世事颠倒。好多人拉着石生台的老婆在大路上溜屁股,左边屁股磨烂,流血了,她一声不吭。那些人翻身了,心坏了,又拉着溜右边的屁股。不管怎么整操,老婆子瞪着两眼珠子,没哭一声。这点石玉梅像了她妈。她看不起我这老汉。
生财的老子不是他亲老子,其实是他二叔。弟兄俩大的叫国志,小的叫国向。二妈不会生养,国志就把生财过继给了弟弟国向。国志当时做浆布营生,有字号。庙沟条山上住着。村里人爱叫上面老子。上面亲老子还有个儿,小名叫锅。锅是一道沟风流人物。当村里书记时贪污犯事,跑了。家里没吃的,他老婆出去讨吃,养活身下的四个孩。命,锅做了坏事了。
我这老汉给了人,上面老子就不亲了。下面保长后老子家原来是村里的村盖子。两口子人样可好了,婆婆长得比画里的人人俊。村里人都怕国向,路过他家连点声音不敢有。讨吃的来了,他吼喊两声,吓得讨吃的跑都跑不办。跑不快了,他敢打了。打人种子,跟我那老汉一毬一样。
霉社会。半夜睡,鸡叫起,成天纺线线,玉梅过来吃了不少苦。有了学平后,还怀过一个,跌了,没留住。她精神受了刺激。一回,她坐在炕头把敬神的东西吃了。生财拿着火柱把她打了一顿。不久,结核病没了。治病花了,三千多。娘家出了钱。命没救过来,石生台最后把这个钱要了回去。从此不再来往。我那俊婆婆还给人说,我们现在闹的比石生台的女子强,一年能编几十个笼子。
我那老汉可鬼毛了。总的来说,西沟人不算人,就爱个打婆姨。其他的好着了。个子不高,瘦的干巴巴,但可有苦了,什么苦都能受下了。既是石匠,又是木匠,算有本事人。当时,石匠木匠一天工钱三块钱。他那个人就是不爱说话。说一句能呛死人。脾气可臭了。灰种子。我的学强像了他,没脱一点缝缝。而今,我一说他就喊了。他刚死了老婆,心里难活,我就不说了。他说有人叫他做营生,一个月给四千多。我能说啥。你做个嘛,我不想累你们,我起来,电锅锅上碗底做一点就够吃了。
后老子国向看见家里人多,就把润润和学平接过去抚养。燕子跟我。孩可亲可乖了。坐下给我烧火,去地里,哈来(非常)勤快了。十五岁上,得了肺结核,跟她妈一个病,殁了。我庙里求神,没求过来,命尽了。为此,我可多嚎了。润润说我害死的。一直记恨着了。
公公婆婆看不起我。嫌我敬神,嫌我脏,不让到门上。我的学刚小时候发高烧,得了羊癫疯,常常跑去敲爷爷奶奶的门。国向老汉骂敲你妈妈的X。老婆子跟他一个样,看不起人。不给我的孩吃东西。
公公死的时候,把银元全给了孙子学平,没给儿子生财。我那老汉气的嚎了。他在外面可是个好人了,有气了,就知道欺负我。
我敬神,也是为了这个家。苦瓜下来苦蛋蛋。我到庙里抽签问银元的事。关老爷说,要是我的孩得了,命保不住。人当紧嘛,人是宝。弟弟红云四个儿,下来孙子一大堆,过年回村里开七个车。一代一代,人活人了。
润润二十上嫁给了李四海县长的儿子。润润遗传了石家的好基因,大了越长越漂亮。这个家没有因为接了皇亲有啥改变。一次,她老子背粮食到城里。四十里路,到了女婿家快两点了。四海老婆说没饭了。城里人有个传统,过了饭点不做饭。润润一声不吭。她到这个家受了一辈子,明面上的好人家,都以为去享福了。
他们看不起受苦人。老汉坐润润女婿的车,半路上被赶下来。受苦人,黄土里来,黄土里去,身上有土味。学平沾了光。润润就亲她这个兄弟。她也是个可怜孩,小小的没了娘。七月七日生的,生(日)可硬了。生在八 九就可好了,偏偏是七。犯了牛天神。儿子永军三十四岁,开大车撞死两人,受伤十几人。到三十六,他也死在车里。真是命。幼时丧母,中年丧子,老年丧偶,人间的不幸都赶上了。
学平三月三生。王母娘娘的生日。中年之前一直好。学刚前几年死时,他给剃的头。哭了几回。从小一起长大的,不是一个娘,亲着了。学刚憨着了,但一见了学平,就笑起来。他的头,胡子,都是学平理了。
我的学强刚强没人亲。没穿的,捡的死人袄袄给孩穿了。我和老汉白天出去干活,夜战回来两个孩睡在院外的粉槽上。八月十五,正刮黑老北风,把孩冲了。刚强一直头疼。而今也是。一辈子没好。学强硬饿成脑膜炎,饿成肝炎黄疸,一下就缩成一堆,嘴歪眼斜。我那公公有钱了,看不起我,不给。学强殁过三回,都是我求神求过来的。他也是个可怜人。
学强二十上结婚。亲家王振世是王城书记,也是个说嘴的人,一辈子不受人。那会订婚起发两块钱,城里润润给了二十。怕人家看不上学强。拜礼四百。其他的王振世一分没要。他们也知道我们是地主家,门风正着了。一次,学强到丈人家吃饺子,病发了。两眼一瞪,怕死个人。我那丈母娘心好,说饺子噎住了。
我那媳妇春爱看不起学强。人看不起人,可难转换了。闹了十来年,过几天春爱跑回了娘家,过几天学强的脸,脖子。被挖稀烂。她不爱看见我。你爷爷借了来前家的烂窑住着,我和学刚,刚强住了十几年。学刚大了,有劲了,打人了,一家子他都打过。一起上,才能把他控住,绑在木床上。当时有个老木床,脚地上放着。学强和刚强挨了不少他的打。亲着了,也就不记。谁和憨人计较。领家孝祖欺负人,打了几回学刚。学刚见了人就喊:人心没够!你咋说他憨着了。
2
“你刚问的就是因为这。你妈不想在这个家呆。说句心里话,我理解你妈,谁爱找个有病的。后来你爸好点了,没再缩过,你们没见,但你看他的手,老是抖。”
“后来呢?”
“你妈不要这个孩。不给吃奶。所以媛媛那孩小小的,你们要亲你姐姐。我每年偷偷去学校给孩钱。我给你外婆家编筐子,纳瓮盖子,为啥?不就为了人家的好。你外婆外爷八十多岁的人,我算的后年你外爷不得动。孩米,你们要孝敬他们了。集福了。”
“我把媛媛抚养到五岁。米糊糊喂大她。后来,你妈来抢孩子,不让跟我这个丑老婆子。”
3
老汉生财食道癌走的。刚过六十。受死了。学平跟他老子一个病,最后硬饿死的。
他死了,我好活了。刚强嫁到了岳家山。女婿是当兵的,吃公家饭。我带着学刚到了金山寺,伺候神神,想着学刚能好起来。庙里管事的见我识字,会算命看相,腾出一孔窑来。有吃有穿,我也不想回去。学平学强每年都来,找我回去,嫌别人笑话。有时,回去几天,又来了。
以前,我叔然淮和尚救过一家子人。姓刘,就刘闻道。原来是乌镇校长。地主成分。批斗过,没吃的,我叔救济过。人家念他的好,把我接去他们家念书。我那会五岁,读到十岁回家种地。那家人对我跟个亲女儿一样。
4
老人笑了,很一会,没说话。
又进来苍蝇了,直往人身上飞。孙子把厚布帘搭在门上边,她喊着:门帘开了,飞回来得更多,好孩了,听话,坐下来——坐下来——我给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