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我常常陷入对原生家庭的怨恨中。我和父亲还没有和解，他就忽然走了，而我和母亲几乎没办法深聊下去，当然也没办法和解。他们都不知道我何以积怨深深！

中国式亲子关系很扭曲：孩子等着父母说抱歉，父母等着孩子说谢谢。最终造成的不过是隔膜孤独冷漠和无助。很多人谅解父母的理由是：他们没被好好爱过，怎么知道如何爱孩子？我们之所以提到爱不爱，那是因为见到了爱的模样，而我们的父母究其一生可能从来没有尝到爱的真正滋味。我也难说自己懂得爱，毕竟匮乏爱的人，很难付出爱。

按照这个逻辑，我倒是可以谈谈父亲的父亲，我的祖父是个怎样的人，他投射的阴影是如何影响了一个家族的。我出生的时候，我父亲三十岁，我爷爷五十多。他是一个身材魁梧，非常威严专制甚至凶恶可怕的男人。他曾经因为他的骡子没听懂他的口令绑在树上鞭打。村里的小孩和我讲这个故事，脸上带着敬畏害怕的神色。据说那牲口听到他的声音就吓得发抖，被他打得鼻子窜出血来。这场景我没有亲见，但我见到他也发起抖来。很多年以后我好像看到了更本质的东西——在我爷爷眼里，家里的妻子儿女也是和这个畜牲差不多吧，一直打到一声不敢吭就可以了。家里的每个人都在维护他的威严，从我奶奶的谨小慎微，到我爸爸的恭恭敬敬，到我自己的噤若寒蝉……他，说一不二，没有笑脸，一旦触犯了他，你就等死吧。我的父亲很少表露情感，尤其是温柔的欢喜的一面，他总是说“我没有错”，这像极了他的父亲。我有时候想，如果我的爷爷是个矮个子多好，是个力气小的男人多好，那他刚硬不服气一切的倔劲头就复存在也不会整天恫吓压迫他的家人了。如果我父亲长得和我爷爷一样魁梧有力就好了，那他不至于屈服于父亲，又照着父亲的样子统治他的家庭了。我的爷爷就想对待他的骡子一样对待我的父亲，靠着他做父亲的权威以及他的一把子力气。我的父亲在很长时间没有反抗，做着他父亲的儿子，做着我们的父亲。

我母亲一直觉得爷爷亏欠我们家，在我儿时的记忆里全是抱怨。爷爷看不起我母亲，嫌弃她的出身，嫌弃她过门两三年才生儿子，他将这嫌弃烙印在我奶奶姑姑们心里，连着我母亲生的孩子也生分起来。爷爷这么明目张胆地嫌弃他的大儿子一家人，竟然是因为他在四十岁左右，我父亲，他的大儿子娶妻还未生子时他有了小儿子，他从此有了另一个指望，老大可以滚蛋了。我母亲很失落，也很不平，但她真的傻傻的，太老实善良的人除了抱怨几句，不过就是更加被冷落和被欺负。我姑还在说我丑，我在心里冷笑着……你们，算什么！你们一直以来的仗着我爷爷压制我们家，连自己什么模样都忘记了么！原来我们真的不亲近啊。

祖母一生奉献，默默死去，她唯一的反抗是醉酒。我一直无视她的痛苦，我应该早在她身上发现众生皆苦四字箴言的。祖父十年前去世，下场惨淡，几乎没人为他哭泣，他的死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一个仪式，好像完结了一个任务。他死前十年失去生活自理能力，死前一年被送到类似养老院的地方等死，死前两个月浑身褥疮骨瘦如柴脸型瘦凸。他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人，死时只剩一把骨头。我对他没有愧疚，我做了我该做的，还带着我哥哥去看望了他。我的父亲并没有把孝顺儿子做到最后。

我们这个家族的悲剧早就形成了，我的父亲母亲只是镶嵌进来的棋子，棋局已经由大的社会环境和我祖父的阴影设定好了。兄弟相残，父子互攻，恐惧暴力，孤独无依。当我为了免于受罚战战兢兢的时候，当我总是感觉自己被抛弃出去没人托底的时候，当我无论多么艰难都难以启齿无处诉说的时候，当我对所有美好都不敢抱有期待的时候，当我深感自己无能为力也不愿作为挣扎的时候，我都没想清楚为什么。我以为祖父的时代随着他的失势和去世结束了，可我不知道他投射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我的内心，也让我几乎被黑暗吞没了。

我其实有战胜他的时候的，而且不止一次。那时候我正是蓬勃生长充满希望的十几岁。可最后留在我的生命里的是不战而屈，是缴械投降，是溃败绝望。我不止一次在看电视的时候，心里因为恐惧而想让那遭受身体摧残的人快快求饶。我，原来是这样的屈服者。很多年后开始反思我的人生，我深感无力，原来我早早地丢掉了我的自我和叛逆。

祖父的阴影，到了该驱散的时候了。勇敢，一定要勇敢。